墨汐

在我很年轻时，一切已经太迟。①

 

多年以后，当鬓边已经生出了华发，眼尾有了几条深刻印痕的明台再度忆起从前的事，满腹的话语到了嘴边只余下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无数次在心中默想，如果当时的他和那个人都能勇敢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明台从小就是在家人无限的宠溺当中长大的，大姐疼他如珠如宝，大哥虽然会时不时地教训欺负他，但只要是他提的在合理范围内的要求也都是有求必应，还有一个人，明诚。

 

说实话，明台最初的时候是不那么喜欢阿诚的，甚至是有点讨厌他。

 

他那个时候刚进明家才一年左右，大姐成天围着他转生怕他有一点磕着碰着，大哥对他也是疼爱有加，虽然母亲的离世让他时常忍不住会哭闹一番，但大哥大姐对他的疼爱却也渐渐淡去心里的伤痕，直到他们又有了一个新成员的加入。

 

他一直清楚地记得那天，门砰地被打开，他听到声音欢快地从房间飞奔下来却看到大哥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大姐在一边大声地叫唤着佣人去请苏医生到家里来。

 

他将目光投向了大哥怀里的孩子，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但身上却是破破烂烂的，赤着双脚，脚被冻得青紫还长着冻疮，有些地方还化了脓，他看向那人的脸，却发现那孩子将脸埋进大哥的怀里整个人簌簌发抖。

 

“大姐——”明台噘嘴看向明镜指着明楼怀里的孩子，“他是谁？”

 

“他是……”明镜正想着该怎么对这个自己最宠爱的幼弟解释，就听到一边的明楼说道，“他叫阿诚，以后是你的哥哥，我们明家的孩子。”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人脸色各有不同，明镜脸上浮起了一抹惊讶，但很快又掩了下去没有说什么，明台一脸吃惊地瞪大了眼，而一直蜷在明楼怀里的阿诚终于抬起了头，惊慌地看着明楼，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只有明楼，脸上是一派淡然，仿佛他之前说的话就像是在说着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再平常不过的话。

 

明台终于正面看到了阿诚，那双像小鹿一般漂亮的大眼里浮起了一层水雾，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疼，让人忍不住想要好好疼爱他，明台虽然还年幼，但在看到那双眼睛的一刹那，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小少爷对眼前这人有了莫名的危机意识。

 

而他的感觉确实很准，那天他第一次看到温润优雅的大哥大发雷霆的样子，他派人把桂姨的东西全部打包扔到了门口，不顾桂姨跪在门外如何地哭求硬是把人给赶走，明台悄悄地上了二楼的阳台，就看到阿诚正透过窗子看着外面，手紧紧地抓着窗帘，明台歪了歪头想了想，跑到房间里一会儿又跑出来，来到阿诚身边戳了戳他。

 

阿诚回身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的小肉团子眨巴着大眼看着他，小肉团也不说话，只是摊开手到他面前，小小的手心里躺着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阿诚看到糖果一时愣住了。

 

在他仅有的和桂姨出门的几次中，曾经路过杂货店，当时就被柜台里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糖果给吸引住了目光，看着其他孩子开心地吃着糖果，他的眼里有着羡慕却被桂姨拎着耳朵拖走一边还骂着，“小赤佬，看撒么子看！”

 

而当他看到明台手心里的糖果时，眼里有着渴望但却不敢伸手去取，明台觉得自己的手举得有点酸，就一把抓过他的手，将那颗糖放在了阿诚的手心里，哒哒哒地迈开两条小短腿跑了。

 

在阿诚的记忆中，那颗糖是他吃过的最甜的糖。

 

而这个家由于阿诚的加入，明楼明显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阿诚身上，从衣食住行到上学读书，事无巨细统统一手包办，甚至为了能让阿诚尽快赶上学习进度，亲自辅导阿诚的功课，这些让小少爷产生了小情绪。

 

熊孩子开始打响了大哥争夺保卫战。

 

阿诚由于之前长期被桂姨的虐待，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不仅如此还特别怕生，明楼为了能尽快改善，将阿诚放到他的房间，晚上睡觉也是一起，虽然做法简单粗暴，但成果却是显著的。

 

明台抱着枕头来到了明楼的房间，“大哥，我要和你一起睡~”

 

话尾有着上扬的余音带着撒娇的口吻看着明楼，往常只要拿出这一招，大哥一定是没辙的，这样大哥肯定会让自己跟他睡的，熊孩子在自己的心里得意地挥了一下小拳头。

 

明楼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和大姐一起睡的吗？”

 

“可我就是想和你一起睡。”小少爷看到大哥像是要拒绝他，立刻开始放大招，“你不让我睡，我就哭给你看！”

 

你倒是哭给我看啊！明楼想着但没说出口，这小祖宗要是真哭了，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了，他似乎可以看到大姐的小皮鞭在小祠堂里向他招手。

 

“大少爷，就让小少爷在这儿睡吧。”阿诚看向明楼，“既然小少爷想，就让他睡这里也没关系的。”

 

明台听了不等明楼反应，将枕头扔到床上，整个人也扑上了床呈大字型躺在床中间，明楼推搡着他，“给我好好睡，这样子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乘着明楼上床熄灯时，明台冲着阿诚摆了个鬼脸。

 

阿诚一愣，脸上却微微扯了个笑容也上了床。

 

但小少爷的睡相实在是太糟糕了，连续在明楼的房内睡了两个晚上，到了第三天，明楼终于忍无可忍地拎着小兔崽子来到大姐的房间丢了进去，带着阿诚回房后干脆利落地下了锁，任凭熊孩子在外面砸门叫嚣也不理。

 

第一战，熊孩子输了，阿诚不战而胜。

 

之后，明台又想了各种办法，但都成效甚微，而阿诚的聪明懂事却让明楼很是喜欢，连带着明镜也时常会夸上几句，这让明台由一开始的小脾气开始升级变成生气了。

 

他开始各种跟阿诚不对付，故意砸坏了门玻璃把过推到了阿诚身上，故意在吃饭的时候抢走阿诚喜欢吃的菜，故意把阿诚做完的作业悄悄地用橡皮擦掉，让阿诚在第二天以没做作业受老师的批评……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但阿诚都忍了，什么也没说，这让明台心里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很气恼，感觉自己就像个傻瓜似的而对方根本不在意。

 

当脾气积累到一定时，他终于忍不住冲到阿诚面前发火了，“为什么你要来家里，你来了，大哥都只围着你了，大姐也夸你，要是你没来就好了！”

 

“小少爷是希望我走吗？”

 

“是啊，要是你不在就好了！”

 

“好，那我走。”

 

明台一下子懵了，等他反应过来时，阿诚已经离开了家，诶，就这么走了？明台这时才开始有些慌了，自己只是讨厌阿诚夺走了大哥全部的注意力，但并没真想让他走啊，他急急忙忙迈着两条小短腿摇摇摆摆地也跑出了门。

 

他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马路，街道上人来人往，他茫然地看着这陌生的地方，往常出门都是有大哥大姐陪着坐车出门的，今天第一次出门自然就迷了路，他来回地看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没找到。

 

“哟，谁家的小少爷啊长得真可爱啊，怎么找不到路了吗，要不要姐姐送你回家啊。”一个打扮艳俗的女人看到明台捂嘴笑道，蹲下来捏着他的小脸，身上廉价的香水味熏得明台一阵犯晕。

 

明台有些害怕地向后躲了躲，瘪了瘪嘴眼里浮起了泪，张嘴哭了出来，“大姐……大哥……阿……阿诚哥……”

 

他在家里从来都没正经喊过一声阿诚，此时再也顾不得了，哭声越来越大，女人有些不耐烦了，想扯着他走，却被突然从旁边窜出来的一个人给推到在地，一个瘦弱的身影来到了明台的身边，抓起他的手就带着他向前跑，后面传来女人的怒骂声也不顾，只是一心向前跑。

 

“等……等一下……”明台气喘着喊停，身边的人停了下来看着他，“我跑不动了。”

 

阿诚看着明台那哭花的小脸，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细心地帮他擦干净脸，蹲下身体背对着他，“我背你。”

 

明台一愣，好半天才慢慢将身体趴在那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人身上，明台被家里人养的很好，白白胖胖的身子很有些分量，阿诚有些费力地将他往上抬了抬，一步步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明台趴在阿诚的身上，听着他微喘着气却仍背稳自己，心里涌上了一股愧疚，他将环着阿诚脖颈的手紧了紧，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阿诚的身体顿了顿，没有回话。

 

小孩继续说道，“我只是不喜欢大哥一直都夸你，连大姐都说你好，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对你说那种话的。

 

阿诚背着身上的小团子，身上的奶香味隐隐充斥在鼻端，他知道小少爷只是嫉妒他夺去了大哥的宠爱，但他的话同时也是揭开了自己心底的那道伤疤，桂姨每次打累了也会指着他骂，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明台的那番话像是一根利刺一样狠狠扎在心口，不见血但却刺骨的痛，所以他跑了出来，但他没想到小孩竟然也跟着跑了出来，还差点被人贩子给拐了，要不是他正好走过巷口听到哭喊，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阿……诚哥？”明台见阿诚一直不发一语，有些害怕地扯了扯他的衣服。

 

一句阿诚哥让阿诚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颠了颠背后的肉团子，“小少爷下次可不许乱跑了，大少爷和大小姐要是知道了要有多担心。”

 

“那你也不会跑了吧？”

 

“你不会我就不会。”

 

“拉勾。”

 

看着突然凑到面前的小手，阿诚一手托着他，另一只手轻轻勾上了那截小指，“拉勾。”

 

从那天起，家里明显有了变化，明楼惊讶地发现明台再敲门时说的不再是我要和大哥睡，而是“大哥你开门，我要和阿诚哥睡。”

 

明楼觉得有点心塞，但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家里的小魔头一下子改变了方向，看向阿诚却只看到阿诚表情无辜地回望着他。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当明家小少爷从一个糯米团子长成了一个葱茏少年时，当明台提着行李来到了远洋之外的浪漫之都巴黎，看到了那个身姿挺拔如白杨树的人时，似乎有些东西已经悄然开始变化，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

 

巴黎永远没个完，每一个在巴黎住过的人的回忆与其他人的都不相同。②

 

明台也是如此，他在学校里通过同学的介绍加入了左翼进步读书会，在那里他接触到了什么是共产主义，全新的思想几乎将这个少年带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他满怀着热血与激情想着如书中写的那样，如热血高涨的同学口中所描述的那样为自己的国家奉献自己的力量，然而这些在被阿诚撞破后全部化为了泡沫。

 

“你不能禁锢我的自由！现在是民主的社会！你这是暴力！封建！”

 

“你懂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民主？自由和民主就是你们所谓的高喊几句口号去游街示威一下就能出来的吗！”

 

“那至少我们敢于面对自己的真心！你敢吗！”明台被阿诚禁锢着不能动弹，气红了眼，他凑到了阿诚的面前狠狠咬上了他的唇，阿诚的唇角被咬破，血液交缠在两人的口腔里，铁锈味的鲜血在两人的唇舌间翻搅着，却似乎是带着某种绝决的气味。

 

“至少我敢说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明诚你敢吗？”

 

明台的唇上带着艳丽的血迹，目光明亮而又挑衅地看着阿诚，阿诚被他的目光刺到，有些狼狈地躲开，他知道明台的心思，他自己何尝也不是一样，但是他不可以也不能。

 

“大哥已经联系好香港那边的学校了，下个月你就去那里办理入学手续。”

 

无视明台愤怒的目光，他仓皇地离开了房间，殊不知他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都为此而后悔不已。

 

在得知明台被王天风带走的消息时，阿诚差点疯了，他第一次违抗了大哥的命令，先斩后奏地派人去将明台带回来，但却还是失败了。

 

明台只让人给他带了一句话，他能自己走出来。

 

他做到了，带着伤痕与功勋地走出了军校，回到了上海，来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死间计划启动后，郭骑云死了，于曼丽死了，王天风也死了，明台几乎疯狂崩溃，在76号里受到无数次的拷打摧残可他都没有吐露半个字。

 

在将他救下后，阿诚带着生活用品去看他时，却发现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少爷变得几乎让他认不出来，身上的伤痕还能慢慢治愈，但手上的伤却需要相当长时间的护养才能慢慢愈合，阿诚想起当汪曼春把明台的指甲送给明镜时，明镜哀恸大哭的情景深深地刺红了他的眼，他只觉得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再用烙铁狠狠地在那伤口上狠狠碾磨烫印了一番。

 

但明台还是那个明台，他们在房里打了一架，屋内几乎像是被空袭了一番遍地狼藉，似乎将所有的伤心，愤怒，委屈统统都发泄了出来。

 

“我们做吧。”

 

阿诚惊愕地看着明台，似乎没明白他刚才再说什么，直到明台扑到了他的身上，狠狠吮咬着他的唇，神思才慢慢回转。

 

这情景似曾相识，还是一样的角度，一样的咬破了他的唇角，一样的胡搅蛮缠不得章法，他反客为主接过了主动权。

 

“就你这样的技术，程小姐竟然也能接受。”

 

“我也没见过你技术好到哪儿去，有本事你来啊。”

 

实践证明有些话是不能随便乱说的，明台说完话就立刻意识到了错误想要反口，却已被阿诚一个翻身反压在了身下。

 

衣物扔在地上，凌乱地纠结在了一起。

 

床板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中交缠着粗重的喘息与带着欢愉的呻吟，未关紧的窗户飘来阵阵轻风掀起帘幕的层层涟漪，半是摇曳着遮掩了屋内一片旖旎春光。

 

事后，他们手足相抵，身边那人轻轻拍抚着自己的后背，明台在一片困倦中听着他在自己的耳边低声说着，“睡吧，我在。”

 

明台曾想过和阿诚一起向家里坦白，但他在看到明镜的目光时又将话咽了回去，他已经深深伤害了最疼他的大姐，他不忍再伤她，而阿诚亦是。

 

在接到撤退命令时，他没有拒绝，他只是看着阿诚，眼也不眨地看着，像是要把这个人给深深的印在脑海里。

 

阿诚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地抱住了他。

 

从此，各自飘零，各自悲哀。③

 

之后的他历经了抗战胜利的喜悦，历经了内战四起的硝烟，历经了国家解放的建设，但他始终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明楼和明诚的任何消息，直到文革开始后，他被押送到上海五角场接受劳动改造，在那的第一劳动改造管教队遇到了明楼。

 

再见明楼时，明台多年隐忍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下，明楼看到他也是唏嘘不已，他看到明楼茕茕孑立时，欲言又止。

 

明楼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叹了口气，“他没有挺住。”

 

明楼告诉他，在全国解放之前，中统抓捕的行动愈加猖狂且没有人性，无数的人被抓捕，以明楼和明诚的身份，自然也是在重点监视范围内，组织上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撤离，却在撤离时被中统的人赶上，阿诚为了掩护他，自己被捕入狱，明楼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救他，终还是迟了一步。

 

“他还是没有看到解放的那一刻，但我却欣慰他没有看到。”明楼的身份之复杂，即使解放了也不可能解封，他的罪行一再被提起，罪案罄竹难书，如果阿诚知道了他们为了这个国家贡献了一切，结局却是如此，又该作何感想。

 

明台眼眶通红，曾经一双手纤长有力，现在却是满手老茧，遍布伤痕，他紧紧握拳，手上的伤口又崩裂开来。

 

“这些年，苦了你也苦了他。”明楼拍着他的肩叹道，明台的泪流了下来，大哥永远是大哥，两个弟弟间的事又怎么可能不知，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明台的眼泪再次砸在了地上，没入了土壤不见任何踪迹。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久没做过的梦，梦里的他看到了阿诚，阿诚站在一片开的火红的石蒜花中向他伸手，他走了上去，紧紧握住了那只手，脸上的笑容仿若很多年前的那样明亮张扬。

 

①选自杜拉斯《情人》

 

②选自海明威《流动的盛宴》

 

③选自玛格丽特·米切尔《飘》

Fin

这篇是以小明的角度来写的故事，也许还有一个阿诚角度的，看我心情和时间，以及我不接受刀片，天台也不约！